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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 - 鱼鱼雨 - 10-27-2023

6
要说干这一行,双明虽然谈不上经验丰富,但他可不陌生。他先处理掉一切杂余的东西,然后约定好时间,带上衣物用具,第二天准时到达集合地点。
那是一个临时租借的办公间,并不直接就是工作地点。双明按照电话中的指引听从对方的话找到了接待他的人,是个穿着俗气的年轻人,脚上穿着露出难看脚踝的浅口褐色皮面的鞋子,*****穿一条短裤,暴露出整个粗糙长毛的小腿部分。当双明找到这里的时候,他正一只手扶着树干,抖动着另一条腿,边抽烟边翘起脑袋和同他一样的人言语粗鄙的说说笑笑。
“哎呦,就是你吧!就差几个了,差点儿来不及。”他一看见双明背着背包,一只手拖着行李箱,立刻就快步走过来对他说到,“快进去吧,登记一下马上就走了。”
“行李放外面,一会儿出来拿就是了。”他说完,直接拿过双明的行李放在堆满了大大小小行李箱和背包、袋子的墙边,紧接着又报给他一串字母编号要他记好等会儿不要填错。
双明进入对开的玻璃大门,是一间宽阔没有多余摆件的办公厅——说它是办公厅,但房间里除了人、凳子和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倒像个改装仓库一样。
在房间进门的右侧有四张排成一排的长桌面,前面有两列队伍排队在登记个人信息。照实际情况来看,这间屋子是很大的,但登记完的人和刚进来的人却都拥挤在一个角落里堆在一起站着,房间中央的位置明明摆满了整齐的塑料凳子,也因为没有一个人坐,所以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坐,有的人甚至宁愿靠在墙上,坐在地上,也对显然是为他们而准备的东西视若无睹。
而尽管这里面的人一点也不少,但却出奇的十分安静,只有记录登记信息的人偶尔抬起头来,叫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就走出来到他面前去。
双明填写完表格资料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这才发现原来这儿还有一扇门,里面有一个小房间——正在满地狼藉,烟雾缭绕的室内沙发上吃东西的人立刻把门关上。
双明没有等待很长时间,只差不多一会儿的功夫,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先吆喝了两声,用力拍一拍手掌吸引人们的注意,讲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意是报备完成,工作机会不多,但他们尽量全都安排的意思。人们死气沉沉的没什么反应,两人说完之后就马上大声的喊到:“起来!起来!走了!快起来!走!走!出去!”两个人混杂着一边喊一边用力拍手发出响声,两只手用力从下往上挥动着,像赶畜牲一样把人赶了出去。
之后再把人们分行列队,领着头将他们带到另一片小广场,坐上早就停留在那里等候着的城际包车送他们到工业园区里去,在路上的一段时间双明所在的一辆车上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车辆在开到一半的时候他们领队的两个年轻人突然要对每个人都收取接车的费用,要求每人分别都支付三十八元,收款的账户是她的个人账户,有一部分人提出异议,表示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他们约定内容的一项就是——“不收取任何费用。”。她回答说只要干满七天就会原路返还,许多人对此不满,双明却觉得无所谓,交了钱就睡了过去,最终也只有三个女生带上行李中途下了车,之后的路程就再没发生什么事了。
双明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减缓速度的声音和慢慢地渡过减速带道闸口的动静惊醒了他。他看向窗外,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领队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没说什么,下了车带着一行人直奔厂区内的大食堂,在那里两人先各自点了一份小面,等到他们两人都吃完以后,其中的女人才不紧不慢地从她金光闪闪的手挎皮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合同分发给众人。人们拿到合同仔细的看了一遍后就在油腻的蓝色连体桌上认真的签完,还把合同的正反面都拍了照。对此双明觉得无所谓,吃完饭在闲聊的两人同样丝毫也不在乎。而这样一张合同其实也和其它类似的合同上无非写着差不多相同的条款。其中大约有:工作满一个月以上才有多少多少工资,否则没有提成按基本工资算;如果不满一个月给公司带来损失则要赔付两千元;员工已经接受过培训可以上岗;工作期间若发生意外需自行承担等等一系列胡言乱语毫无意义的废话。
等所有人签完,领头的两人照例收走合同,临走前吩咐说明天九点以前在这里集合,再把众人打发到楼栋宿管那儿,就坐上一辆轿车离开了。
双明慢吞吞地跟在人群最后面,从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脸色很不耐烦的管理人那里登记并分配领取了钥匙。和两个分到同一房间的人一起走到打扫得比较干净的筒子楼三楼一间房门外,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打*****间的一瞬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映入三人眼帘的景象是这样的: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阴暗无光,对门的两扇窗户死死的关闭着。一开始看不清楚里面具体有什么物体,好像到处挂满了深色沉甸甸的什么东西;地上似乎发现不了有瓷砖地板存在的痕迹,一处的床边有水渍风干后的斑痕,除了满地的塑料垃圾以外,还有几卷棕色破出棉絮的被子,随便地被丢弃在上下床的两边;打开门旁电灯的开关,有一张平展开低矮的长桌直插在过道中间,上面不仅有吃剩食物的碎屑和汤料,还有很大几个纸袋不知道装着什么红色的稠状物;又脏又破的鞋袜和纸杯放在一起,或新或旧的开水壶和盛水的容器围着床边放了一圈;内侧的窗台边上一边吊着几个黑色有破洞的塑料袋,另一边粘结了几块干硬的布料。两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从各种东西里面钻出来,依稀可辨这是一个八人间。
两个脑袋钻出来又缩了回去,和双明一道的两人尽管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把脚踏进门里面去。双明看到这样一幅景色丝毫也不犹豫地下了楼,对脸色更加不耐烦的管理人编造了一些比那房间实际存在的事实更无伤大雅的谎话,居然真给他换到了另一间。还好第二间不仅比原来要大一些,除了一个床位看样子住了人稍显凌乱以外,其它床位都还空着,屋子里虽然有点潮湿,一个半满的破盆放在不停漏水的空调机箱下面,难得的却拥有一个非常狭窄的阳台和独立卫生间。阳台外的洗漱池内全是泥垢和树叶,生锈的铁丝窗外就是通往大食堂的长满了一排灌木丛的小路。
双明照着以前的经验买了一些用品铺好床铺后,先去大食堂吃了一点米饭,随后走出厂区在外面漫无目地游荡了两个小时,深夜才回到宿舍洗漱入睡,他朦胧中听见外面许多人来回地走动和吵闹,记忆里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学校。
7
第二天,新来的一批人集中起来集合到一起,多了不少没见过的面孔,而且每个队伍的领队都不见了人影,取而代之变成了一个他们所谓的驻厂同事,这位同事一个一个地又为所有人又登了记,又分了队,又各派了一个同事给每一个队伍,终于在又点一次名后,就要开始上工了。
双明这一队新的领头人是个薄嘴瘦脸的高个儿男人,架子很大,十分轻浮,他扁平的眼睑甚至和他不屑言语的嘴唇一样薄。
他两手背在身后,脑袋转来转去,四处打量,来回走动着。只除了在他面前排成一列的东西以外,他什么都看,却又什么都不在意。
通过他表现出来的这种态度看来——主要是无视众人的态度。人们无需借助什么复杂的思考,出自本能地就立刻明白了他们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需要让他知道他们重视他的态度,于是人们马上就做了这件事,十分自然地从头到尾列了列队。
身体很薄的人见此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表示了他轻淡的认可。
“刘益,罗文亮,徐世海,季双明,林丹丹,光汉荣,蓓娇……”他拿出一个文件夹开始念了起来,又薄又小的嘴唇每张合一下,就有一个“到!”回应他,对于这些回应他不作任何反应,两只眼睛眯缝着像是打瞌睡一样只把目光放在点名册上,他薄嘴唇发出的薄声音如果不加以留意,没人会听得见。
“是倍!倍数的倍啦,不是陪,*****的陪。”一个女人穿着大红色的皮外套,高高兴兴的说,她长着一张天生的笑脸。
身体很薄的男人从点名册上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
等到这个浑身上下都很薄的人耍足了威风,双明一行人终于被带到厂内的生产车间,是一个用大量粗大的脚手架架起来有许多层的厂房,工作模式对临时工而言统一的都是安排到一条条流水线旁的工作台上。一般而言这样的工作并不规定一个人一天必须达到多少产量——这是整个车间的事。但同样的一般而言每条线上的主管却都对每个人有他自己的一套要求。一些精明胆大的人只要稍加思索就能找到弄一个比这更轻松打杂的活计的方法,但双明很可惜是个又老实又死板,钟爱循规蹈矩工作的人,因此尽管他是按时计工资,却在熟练了以后用心工作,争取尽快达到主管对他的要求。像双明这样的老实人是很多的,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又大,家庭教育同样老老实实,认识教育几近于无的地方而言,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把全世界不需头脑就能做的所有工业加工厂搬到这里来,那也能绰绰有余了,完全可以让它们从不休息日夜不停的开工直到报废为止。
第一天工作在一些细节上双明有时还会手忙脚乱,不时挨骂受到呵斥责备,不过仅仅就在第二天第三天凭借他的努力快速地动手学习起来,就极少再出现过差错了。
这种重复性的劳动实际上对正值青春的年青人是危害很大的——如果他从来也不希望他的精神像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的话。但双明头两天却适应得很快,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好的忍受了下来,心里既没有过多的抱怨,也没感到什么厌倦不耐烦的情绪,只是初次上手腿脚和手臂有点酸痛罢了。他很快就融入了这样的生活: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又或者反过来,中途仓促的补充食物,偶尔再多加两个小时的班。上到第九天,这对他已经不算什么了。
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晚上,他正和同宿舍的另一个人上完通宵躺在*****补充睡眠,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呜地响了一下,之后开了又开,灯也打开了,好像有几个人进了房间,翻箱倒柜,最后还大声的吵了起来。双明稀里糊涂的醒过来,坐在*****揉了揉眼睛,看见原来是新来的一批人,又躺下去闭上眼恢复精神。但是灯被打开着,他又睡在上铺,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没有停歇的迹象,他没有再睡着,反而完全清醒了。双明没有事做,干脆就听他们讨论,听着听着,他还觉得有点意思,最后甚至有点好笑。
新来的共有四人,一个刚考完试听说成绩优异的高中生;一个胡渣又黑又密的中年男人;一个多听少说、头发灰白的庄稼汉;还有一个脸上已经显出皱纹不再年轻,头脑很迟钝的老大叔。
几人各自讲了来这里之前的经历,双明觉得那位老大叔讲得最有意思。
这个身体已经不再强壮的人干了一辈子体力活儿,家里有两个儿子,可惜个个都不争气,都没挣到什么大钱。
他的故事是这样的:原来他在一个组装配件的工厂上班,上了三个月,他突然觉得喉咙很不舒服,手脚也没什么力气。刚开始他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之后不见症状减轻,连精神都有点恍惚起来。不过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得了什么病。据他说来,他一辈子都没得过病,全靠辛勤劳动的身体强大的恢复力,一些小打小闹过几天就自己好了。而之后他又坚持了几天,可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不见痊愈的迹象,于是他这才决定生平头一遭打算去医院看看,买点药吃。他向别的人打听请假的事宜,就到行政部要假条去了,在行政部服务台前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皮肤保养得很差,神色非常冷漠。听到老大叔来这里的原因,见他两手空空穿汗衫和解放胶鞋还一脸呆滞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笑了一下(听他那么说,这样一幅画面就呈现在双明眼前。),她笑的模样又僵硬又难看,他中间几次提到,记得很清楚。她听老大叔说完,装作找什么东西故意晾了他一会儿,然后才不紧不慢的对他说,按照公司里的规定,他需要提前三天开始请假,原因是要安排其它人顶他的岗位,等待行政部发放假条,本来他也不太重视身体的情况,于是就回去一边干活儿,一边等这三天,三天后他又过来行政部,这个女人好半天才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又对他说已经给他登记好了,三天后再来这里填写申领的请假条。于是他又回去边干活儿边等三天,过后又回来,他按照指示填写好请假条,又按指示交给上级部门审批签字,可是上级部门说,审批也得要三天,所以他还要一边干活儿,一边等着。三天过后他找上门来,上级部门看了他的请假条,要他提供请假原因的材料证明,可是他不知道这个,他只是想要请假而已。但上级部门不批准,上级部门说,没有材料证明就不会存在请假的原因,而没有请假的原因这就属于旷工,所以这说到底是旷工,而不能请假。他听了半天,绕来绕去,终于问清楚是要去医院检查,然后给证明,然后他就去了医院,做了检查,拿到了证明,回来交给上级部门审批,等着给他批准,当然了,这又花了三天时间。他等了又三天,最后终于得到了批准,可是这时候却有人来找他说,上级部门批准之前是还要给部门主管批准的,他就跑去找部门主管,但部门主管说这不关他的事。等他回去,打算找上级部门说说的时候,部门主管这时候又跑过来要给他批准,批准完之后他又去行政部备份,做完备份,又去保卫处登记预案,最后,他终于请了假,看了病,买了药,忙活了几天时间,一切结束,他回到厂房。令他吃惊的是,他回去之后班长还不知道他请了假,问他去了哪里……
“那些医生真是好笑。给我检查半天,问东问西的,花了我好多钱,结果说我没病,只是太累了,要我好好休息!嗨,就连现在的医生也比不得以前咯。居然说我太累!难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我都不觉得累,他居然说我太累。”
双明听他讲完,不由得笑了起来,但同时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联想到了和这件事毫无关联的、昨天学院里举行了毕业庆典的事情,他在前一天知道这件事还觉得和他无关,现在突然想到,鼻尖猛地一酸,眼泪怎么都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做这种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做这种事?”他不断地追问,好像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样,心里感到非常的痛苦,悄悄地把头埋进被窝里无声的抽噎哭泣起来。
但是只过了两个小时,双明就不得不收拾好情绪,穿上工装,按时到车间去打卡上班了。
他所在的车间是在一个大仓库的四楼,里面由许多传送带盘绕围拢在中间更多的工作台、货架,各种标准尺寸的新纸箱和废弃纸箱组成。一进安全门,就听到主管在近门的指挥台前通过安装在屋顶上四个角落的播音器大声的呼喝,像抽驴的鞭子一样猛然打在他正前方一行行,一列列沉默着拉磨的驴子。
“快!要快!现在还不够,离我们今天的目标差太远了!效率!效率!要提升效率!”类似这样的声音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从主管换到副主管,从副主管换到班长,一刻也没有停歇过。而驴子也习以为常,好像做这样一件事,在人们看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又自然又简单又必不可少。
双明跟随着上班的队伍,提前在指挥台旁列成一队,然后等着接过手的主管走过来抽一顿鞭子,再默默地回到属于他的磨盘,把拉磨的皮带套在脖子上,用力的拉起来。
要说一个人已经完全认识到自身所处的困苦境遇而不感到伤心难过是不自然的。但是丢掉这一个磨盘,而又去拉另一个或轻或重的磨盘,事先换一个驴子又还要经过清洗、检疫,对它的毛色和健康状况评估记录,最后再套新的皮带上去,对一头本来健康的驴子可能原先强壮的身体无法得到完全的利用而损害了它本身的价值,这不管是对驴子自己而言,还是对磨坊主来说,都是不愿意看到的损失。
双明对这一点就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尽管他现在痛苦万分,但以当前的处境看来,他也只有默默忍受了。
“喂!大叔,这活儿还算好吧?”他包装完一箱物件,暂时没有货物流下来时,双明笑着对他身后的一个人说,想要排遣一下心里的苦闷。
穿绿色条纹短衫的男人先是没有反应,双明又叫了他一声,他急速的扭动半边身子,脑袋往后撇了一下,好像分不开精力的样子又回过头去,这样间隔极短的来回重复了三次,他终于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嘴里小声的说了些什么。
“大叔!怎么样,做得快吗?”双明走到他旁边去,两手撑在工作台边上堆积起来的一摞新纸箱上,脸上带着清晰可辨的笑容。
这个男人又急速的瞟了他一眼,嘴里又小声说着什么,这次双明听得见了,是在说:“轻松,轻松,谁都不会轻松。”
双明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整个上半身朝他这边偏了过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眼睛虽然小但却睁得很大,同时看不出精神饱满的样子,整个汗糙糙的脸随时都显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我啊,我刚来没几天。大概有两个星期的样子。我看你做得那么快,一定没什么难度吧?唉,我就不行,我站一会儿腰就疼得受不了,腿也没力气了。”双明说着捏了一下腰部,后来干脆就坐在一摞纸箱上面了。
“我才不想干这个,我早就想走了!”他猛地后退一步说,“去跑出租根本挣不到钱,单子全被抢走了,根本轮不到我。要不是这样,我才不来这里,来了更受罪了!”接着他又急速侧过一边身子,撇了双明一眼,谈起他的经历来了:这个人原来也是其它省份的外来务工人员,因为会开车所以就先跑了两个月的出租,但他说话笨,脑袋不灵光还总是记不住事,不懂得怎样在手机上操作接单,所以两个月下来不仅没赚到钱,甚至还亏了一部分。之后经过同行的推荐知道这里正在招人,时薪二十元,就打算先来做一段时间再说,可是来之前他什么也没问清楚,整个人显得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居然和十二个人一起住在外面一家酒店房间里——有的人甚至还睡过一段时间的过道。他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也只拿到接近三千的工资,事后才被告知他签的合同是计件算钱。
“什么?等着他们放你走?”当他说到他必须要得到带他来这里的那个中介人的同意才能离开时,双明不禁大吃一惊。
对于这件事他是那么说的:他发工资的日子是在每月的二十三号,上月的工资下月发放。如果他在此之前或之后擅自离职,那么他就会被扣两个月要么一个月的工资,理由是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所以他苦苦哀求过,希望能放他早点离开,不要扣他的工资。
他对双明谈到自己的遭遇时,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脸上没有愤怒的情绪,没有抱怨的表情,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不满,反而说是因为他运气不好才遇到这种事情的,怪不了别人。
“我干了三个月,我已经说好了。只要这个月干完,下个月二十三号我就能走,下个月的工资下下个月他会给我的!”说完,他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扫了双明一眼,又急速的撇过头转到另一边看看身后,来回又重复了好几次,丢下双明继续工作去了。
在亲耳听到居然还有这种事的存在,想到这种事或者比这类事情更恶劣的情况或许还在这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哪个地方正在发生而不为人所知,双明所感到的震撼和荒诞丝毫也不压于他正在承受的痛苦能够有千分之一的减少。
这一夜里,双明仔细地审视自身,设想出种种可能,希望能为他的未来指引出光明的前途。可是无论他怎样考虑,出路要么是厚颜无耻的回到他一再拒绝的学院导师那儿,像只戴着孔雀面具的猪一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学习和考试,要么争取做一个抽驴的磨坊主,要么就老老实实做被抽的驴。
“可是我想做什么,我喜欢做什么呢?”想到后来,他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考虑了一遍,最后才问道。但问这种没头没脑的蠢问题他觉得是没什么意义的。于是他决定先做一个轻松的工作,不要求月薪有多高,只要简单轻松就足够了,然后再慢慢打算。
“再坚持一下,等这个月干完,我就去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只要我主动选一些低薪报酬的工作,相应的就不会很麻烦很累了。”整个下半夜他就在想这件事,“什么工作能安安分分的做下去呢?不,先把这个月干完吧,这也只要到时候再看了!”
8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下班,他回到宿舍就水吃了几片面包,简单洗漱一下*****休息了。
下午三点多,他醒过来后接到班长的通知,今晚要提前两个小时去打卡报到,也就是说今天要连续上十四个小时的夜班,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为止。这更加坚定了他心里要找一份轻松工作的决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看见你。”双明对和他一样上夜班的那个人说。这个人看起来年龄不大,身材和身高都不错,长着一张俊俏的脸,两只眼睛却肉眼可见的浮肿,眼袋十分明显。
听见双明对他说话,他继续半躺垫在油腻发黑的枕头上玩着手机,显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双明工作的时候有幸在管理区看见过他,当时他正像其它线的班长一样坐在办公电脑前,不同的是他经常喝咖啡。
见他不回话,双明下床来准备洗一洗衣服,之后去食堂吃点东西。他开开阳台的小门,站在狭窄的洗漱台前接了水,到旁边卫生间里去洗。——这个阳台和学校里他熟悉的那个阳台可差得远了!
不一会儿等他清洗完晾好之后回到下铺床边,穿好鞋子准备出门。那个爱答不理的人这时也正坐在他对面,在一箱打开装满了新鲜荔枝的泡沫箱前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剥干净往嘴里喂去。
“哦。吃荔枝吧,还有很多。”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话,不停下手里的动作也不抬起头来。要不是房间里除了双明以外再也没有更多的人,他真要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
双明简单的回复他,尽量作出笑脸后就出门去了。他先到大食堂去补充食物,过后照老样子出了工厂漫无目的在周边闲逛。
这一带工业园区都建在远离城市的边缘,宽阔的大路上干净整洁,路边的行道树生长得很是茂盛。抬眼望去,远离厂区的另一边有不少青葱的小山,山下有河流小溪,周围大片大片全是绿油油的田地。
“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叹一口气,这样的景色正和他一贯美好的心情,让他感到心里放松了不少。他一路边走边看,思绪随风摇摆着,“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想到他的同学们,“恐怕比我过得好吧。”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要知道,不久之前他自己也是有可能找得到一份体面工作的,而这只需要浪费他可有可无的时间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事就能办到。
“但是现在呢?难不成我真要腆着脸回去求得他们原谅吗?”他想到,“不,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那我接下来该要怎么办才好哇!”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啊!要是我能住在山里该多好啊,不用管其它任何事情,只一个人好好的生活,什么都不用在意,一切都与我无关。”他无不向往的朝着远处的自然景色看去,心里不由自主开始计划这种可能性,他一直沉溺在这样对美好未来的愿景中,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还要忍受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痛苦生活。
傍晚时候,他计算好时间回到宿舍,同路上几个和他一队的人混在一起走进车间,照常挨一顿鞭子后又回到他的老地方去,没过多久,照例般的听到从进门处一路传来一群人嘻嘻笑笑的声音。
如果说在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欢声笑语那一定只属于资历最久的一批老员工,这样一群人才真正是公司金子一般的宝贵财富,是企业内部重要的中流砥柱。也只有在他们身上还能隐约看到五六十年代的老人所常常称道的吃苦耐劳的精神。
他们和双明这一类临时派遣工可不同,因为他们是直接和公司签有合同,每个月都买有保险,节日有奖励有慰问,假期照常放,加班也有相应发放规定倍数的工资,所有一个正常员工该有的待遇他们一分都不会少。而所以他们能得到这种少有的待遇,就在于他们每日的产出都维持在可观的数目,并且按时上下班,不请假不迟到,情绪稳定、不吵不闹、踏踏实实、听话认真、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并且一定服从命令,所有人的工龄无不在十年左右,是一头真正能拉好磨的、上等优质的驴子。
而要做到这一点从而获得一个正常员工本就该有的待遇一点也不难,只需要让他们的思想受到限制,没有个性,缺乏对世界的认识,对事物独特的想法和判断,不具备作为一个人所必须拥有的权力意志,没有想法,没有看法,只满足于生存的需求即为自由,那差不多就足够了。
有人或许会觉得这非常困难,怎么可能办得到?但在这个世界的这个地方就是不一样,通过它特定的文化熏陶和畸形的教育方式,对塑造一个生产工具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
双明微微弯曲着膝盖往前倾,站在工作台前忙活了一会儿,不久就有大声谈笑和打趣的声音从两列长长的工作台间的过道传了过来。
“她昨天一定是找男人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电话都不接哟!”一个女人的声音最先传过来,她一直不停乐呵呵的笑,一双矫捷的小腿灵活的跃过双明旁边散落的纸箱,略一弯腰就猛地扎进了被各种耗材堆积围绕着的工作台前的空地,落地时还顺带拍了拍她的靴子。
这是一个不显胖的圆脸上两边都带有麻点,束着简练单马尾的女性,年龄约莫在二十七岁左右的样子。
“你是没看见她前天高兴的样子哦!怎么问都不说,一个劲儿的傻笑!”她麻利地清理掉四周的杂物将它们分门别类的堆放整齐,脑袋偏向和她一同进来另一个工作台前的同伴,“肯定是出去找野男人去了!”她短促的说,脸上露出那种只有在农村长大才特有的纯朴笑容,那样不含一丝杂质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不会生气。“嗨!真是个老姑娘了!”
“她爱干啥就干啥。我问她什么话她从来都不会理我哩。”
“她不爱说话嘛,其实是个老好人哩。你非要她每天给你讲两句,那才真的要她命咯。”说着她往腰上用小带子固定好一个小纸盒箱,里面装着薄片的广告贴。这种东西每放一个到打包好的产品中,有八分钱的提成,一个熟练的老员工每天的出产大约在六百左右,少数人偶尔甚至能达到一千,每包装一个,价钱是接近三毛。
“哟!你跑哪儿去了?小妞儿。”她对一个忽然经过,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人说。这个穿得粗糙的女人只扭过头去对她无声的笑了一下,表示没有不对她尊重。
“倔脾气的老女人以后嫁不出去哟!”她笑着说完,手脚利索地把一箱沉重的物件从传送带拖到近旁,马上开始工作起来。
只是他们的世界和双明可没什么关系。车间的主管前一天视察了新来的一批人的工作效率,亲自下来给每个人都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双明今天的产量就被他要求一定要达到五百以上才行,不然就叫他趁早滚蛋,哪里都不会需要他。所以今天他就对工作格外上心,争取做到没有过失。
外面的世界纷繁多样,这里的这群人们却每日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做着没什么滋味的事情。说起来真是奇怪,对于工作而言,一个人一生的时间居然都要为了养活自己而不属于自己,那这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呀?如果说生命是一个不断寻求自我价值、没有终点的过程,那自由究竟是人生旅途中的阻碍还是希望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又是否真正能够理解什么叫做自由吗?
若是在黑暗中从来也不存在光明,那确实不会有人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但或许的确如别人所说的,现实就是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只好忍受才行吗?
“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这个月过完我就去找一个轻松些的工作,以后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双明一边努力给一个个小物件打好包装,一边不间断的默默想到。要说在这种困境中有什么东西能提供给他力量,那再也没有比对减轻他现在痛苦困境的希望更使人感到安慰了。
“什么工作才最好呢?”他想,首先想到了小区门卫一职,因为无论在哪里看见他们都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想必那真是一个闲职吧!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找月薪很高的工作,相应的一定也很累。”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假装走去放置材料的区域寻找合适的耗材,在那里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但他害怕被发现也不敢休息太长时间,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回来没多久恰好发现打印纸被用完了,而这东西他还从来没换过。
双明问他背后当过司机的人,他说他这一台是老式的机器,得找经验丰富的人才换得了。
双明走出工作间,走到过道上去找人帮忙,就在他对面手脚灵活,脸上乐呵呵的女人他有点害怕,其他看起来年龄合适的人都忙着手里的工作,只有一个穿着全身灰色普通工服的女人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双明就向她走去,重复了一遍之前男人对他说的话。
“那个呀。我也不是很懂。”她迟疑的说,好像有点怕麻烦的样子,又好像是舍不得丢开眼前的工作,看她犹豫的样子,不知道是在顾忌什么。
“哦,那好吧,谢谢你了。”
“我帮你看一看吧。我也不是很会。”见双明折返回去站在过道里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她追出去对他说。
“哎呀。我们的傻姑娘也有自己的小男人咯。”双明走到工位上的时候,对面的女人娇笑着说道,双明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
帮忙的女人局促的笑了一下,此外再没有过多的反应。
之后花了一点时间上好打印纸,双明向她道谢,她同样只是笑了一下就往回走。路上圆脸的女人倚在桌边把头伸到过道里,打趣她说还要不要嫁人了,她一句话没说,脸上还是只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从不对着任何人,只对着她自己。
在枯燥乏味,同时又痛苦折磨的时间中,过了夜间十二点到一点整的时候,所有工作暂停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内,这一点时间就用来吃夜宵顺带休息。——那是一份用不大的塑料快餐盒装着味道很重的一根香肠和苦味的小油菜。
吃过夜宵后车间里骤然变得沉静起来。人们开始默不作声的各做各的事,就连一直挥舞在空中的鞭子也不总是到处盘旋,偶尔才动弹一下。
到了凌晨四点到五点这一时间段,监督的人也不禁时不时就打起瞌睡来了。这时候一部分人偷偷地趴在工作台上小睡一下,一部分仍然不知疲倦的工作,只有少数几个人到处走来走去,最后就聚在一起闲聊起来。
双明离开工位坐在这群人旁边,听他们用不大的声音聊着,大吹特吹。说他亲眼见过警察进会所不用钱;开公司的领导三妻四妾;*****官员怎么样在私底下勾肩搭背互相贿赂;而他本人则在市政办公厅有认识的熟人,他亲戚的一个朋友就在交警大队里当队长。这种事情有的人觉得不切实际,尽是吹牛,有的人也认为这并非空穴来风,但无一例外人人都觉得很有趣。
双明在这期间注意到不远处一直不停工作的女人既不休息也不表现出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样子,一个人默不作声的干活儿,他认出来是之前帮过他很少说话的女人。
等到不久人们散伙以后,他向她搭起话来。
“喂,你不歇会儿吗?”他想要显得亲切一点,但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哦,我不累的。”这个用黑头绳扎马尾的女人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说。
“活儿是干不完的,有时间干嘛不休息一下呢。”他说,“待会儿可就没时间休息了。”他笑着说完。
女人听完显得有些犹豫的慢慢地停下来,接着一动不动的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对她接下来的安排,好像她之前做的是些没理由的事。
她转过身来,看了看双明,看了看四周,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道她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双明给她指了一个位置,于是他就两手搭在膝盖上坐了下来,两只眼睛明晃晃的直盯着双明。
这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皮肤微微泛黄,眉毛稀少,有一只普通的鼻子和一般的嘴巴,大体上构成一张平淡不出奇的脸。但同时却又有一双引人注目的、明亮鲜活的眼睛,提醒着看见的人还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
这双特别的眼睛如果要说它是灵动的,它却从不显出什么特别的感情;如果要说它是有生气的,可它却老是直勾勾的盯着某处;如果要说它是好看的,它也很少眨眨眼让人觉得好看。这双眼睛最初给双明留下了一个奇怪的印象,就好像一只失去生命的小鸟,已经发冷僵硬的*****仍然被关在笼子里。
“你是老员工吧。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他问到。
“是老员工。来了有八年了。”她仰起头在空中数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去无神的随意盯着某处。
“八年啊。我在这儿干了半个月就完全受不了,没想到你能做那么长时间。平时一点儿休息都没有,真是累得我受不了。”他想要表现得热情一点,但却没有得到她更多的回应,“不过你真厉害呀!”
“习惯就好吧,这也没什么。”
“哦,你是本地人吗?”双明有点不知道该问什么才好了。
“不是,我是其它地方来的。”她又简短的回答。双明想要看出她是不是有不耐烦的迹象,好早点放她离开,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仍然无神的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好像它已经睡着了。
“就你一个人吗?我看之前那人是你的同伴吧?”
“不是,就我一个人。”她说完又不再回话了。双明这时候真觉得又烦躁又不舒服,想随便说两句话离开她就好了。
他不安的扭动一下,女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你是什么地方的?一个人跑来这里工作,真是太辛苦了。”他说,“你大概已经结婚了吧?”接着又补充到。
“还没有呢。”这时候她羞涩的笑了一下,那眼睛不再那么僵硬无神,好像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小鸟扑动翅膀还叫了一声。
“也不算晚嘛。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你也还年轻。不过你应该有喜欢的人吧?有就大胆去追求嘛,不要老是等着,等着干什么呢,等着看别人是不是爱你,好像显得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样,喜欢什么就直说嘛。”
“嗳,没有呢,什么都没有呢。”她高兴的说,闪光的眼睛眯起来,这时候是非常漂亮的。
“没有吗?这怎么可能,一个都没有过吗?”
她高兴的点了点头。
“哦。那么以前总有过吧?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我自己就是这样呢。”
她高兴的摇了摇头。
双明这时候感到非常别扭,但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头。他带着好奇心接着问下去,这个女人给他异样的感觉更加奇怪了。
当他问到她的教育经历时,她说她只上到小学,整个人显得高兴的样子,双明继续追问,她说因为家里没钱,脸上笑呵呵的。
当他问到她的家境情况具体怎么样时,她说她有两个姐姐,也只读到小学,然后一直在家种地。母亲是个务实的人,希望把女儿们都留在身边,出去只会受欺负,她的一个姐姐就一直待在乡下直到嫁给同村的一个人,而她自己则在家待了两年时候,想要出去看看不一样的东西,和母亲吵了一架,自己借了钱就跑出去了,从此再没有回去过,差不多完全断了联系。讲到这里,她同样显得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
之后的日子她当过整天被骂的洗碗工,做过被客人骂的服务员,在工地是拖后腿的人,去零售店里被偷东西也赔了不少钱。开头的几年里她受到的除了辱骂和嘲讽,就只有委屈和伤心,每换一份工作就要腆着脸忍受一次屈辱,每认识一个新的人就要低声下气、言不由衷的讨好一个新的人。
不过她说这都没什么,现实就是这样,人人都要经历一次。她高高兴兴的说,“这没什么,习惯就好。”主要的是最后总算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也不错,所以她一待就是八年时间。
双明听她说完心里有点难受,但他同样说不出是为什么。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继续在这里做下去吗?”他皱眉问到。
“不知道哇。”她想了想,很快的回答,脸上欢欢喜喜的。
“你挣了钱打算去干什么?”双明继续追问。
“不知道哇。”她仍然笑着说。
“要给自己买个房子吗?”
“不知道哇。”
“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反而想要出去看看?”
“不知道哇。”
“你喜欢什么东西吗。比如花啊,草啊,吃的呀,衣服什么的?”
“不知道哇。”
“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不知道哇。”
“你有朋友吗?你在这里有已经认识熟悉的人吗?有亲近的人吗?”他不断地追问,心里越来越沉重,而她却显得越来越高兴。
直到六点过,空中的鞭子开始挥舞起来,两人分了手,直到下班以后;这个女人给双明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猛地敲了一下,让他一整天都十分难受,脑子里老是想到她,想到她的笑容,想到她不停的说,“不知道哇!”当他回去宿舍洗漱过后躺在*****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好像脑子中徒然生出一块东西被堵住了一样。
这一天里,他就做了一个非常恐怖吓人的噩梦。
在一间老旧的祠堂内,两边分别各插了一排粗大的燃香,里面的供桌上点满了蜡烛,后面挂着一个模糊的人像,下方佛龛的下一层祭台上有三支燃香,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充满了香火的气味,而那个女人则被放在佛龛下一个不大的黑色匣子里,她的头颅就摆在盒子上面,带笑的脸上两只眼睛亮得灼人。有一个黑色叫做“父母”的影子手里提着流血的尖刀要把什么东西剁得更碎,而他抱着匣子把它藏到了漆黑寂静山脉里的悬崖边上。当他回过头来,灰色乌云涌动的天空好像一个人脸的模样,从盒子里淌出的鲜血飘出浓重的香火味道,他似乎听见了谁的笑声。
双明被惊醒过来后已经接近了他预设的时间了,他心里笼罩着一片阴霾,决定再去看一看她,多和她聊一聊。
晚上八点钟,他只嚼了两片难吃的面包就到车间里去了,一进门就看见一群班长和主管聚在指挥台前吵吵嚷嚷,过了不久照常列好队的人们被打散安排到其它地方去了,这一晚所有车间都显得十分忙碌的样子,被认为效率不高的临时工分批被打发到最下层一间没人用过的工作台材料仓库里,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叫双明痛苦难堪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他和一群人被调到这里,工作台上缺了很多东西。众人在原地等待两个大学到这里来实习的年轻人把工具运过来,但是当其中一个人把推车推到近旁准备把装有工具的箱子拿下来时,另一个人却突然阻止了他,对他说,“你别动,让他们来。”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像是等待着指令的什么东西一样,等待着,“让谁来。”
很不巧双明离得最近,所以这个人就是他,他不得不含着屈辱在发号施令的人面前弯下腰,动手把工具搬下来。双明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他却并不是一个愚钝的人。货箱所以用板车运送是因为体积太大不方便抱着,但其实并不重,而推车的人推过来再顺手把它拿下来是一件很自然很随便的事、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这个人却特意提出来,把“他们”和“我们”分开,一定要双明这一伙人来干这件事。他不懂为什么这个人要如此刻意的羞辱他,这个人难道天生就那么坏吗?可是他平时却也看到过这个人是能够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也不直盯着谁,而是瞧着货箱本身。
在以前,双明也在各种场合遇到过类似的事,一件小事却非要提出来,“让他们来。”而且多是年轻人。他不禁猜想,若非他们所受的教育就是这副模样,那所有人一定还有一个共同的老师不加分别的同时在教育所有的人。
整个晚上双明都在因为自己受到这种侮辱而气愤责备自己的软弱和顺从,久久不能释怀。第二天他郁郁寡欢的下了班,经过站在主管面前一排正在受辱骂的几个学生,到储物室拿到了手机,回去的半路上接到了带他到这里来的中介临时要求集合的通知。
双明洗漱了一番再换过衣服后赶到大食堂。这时候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随后领队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直言不讳的说要改换过新的合同,要他们重新签字,不接受的可以立马走人。劳累了一晚上疲惫的人们没有说一句话,一个接一个去领了新的合同,沉默着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这一次没有再拍照。
双明坐在最后排闭着眼睛休息,等轮到他的时候,他走上去说:“我明天就走。”领队的人浑不在意看都没看他一眼,而他的工友们打着呵欠只想早点解散回去睡觉,谁都对他的离开视若无睹,漠不关心。
双明走出食堂向员工宿舍走去,打算补一觉晚上再收拾行李。他走到一个交叉路口的地方,左边,是一辆停在标牌写着“员工服务中心”门前的警车,两个警察站在几个争辩吵闹的人旁边。直前方,有一个接一个的人从城际班车上下来排成一列又一列,好几个学生模样打扮干净的女生守在半人高的行李箱前等着带领他们来的人办什么事。而他自己则来这里不到一个月马上就要走。这样的一幕谁也不觉得出奇,谁也不会关心。